这首诗大约作于公元前 30 年 9 月,当时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 (Cleopatra VII)和她的罗马盟友安东尼(M. Antonius)的死讯传到了罗马。贺拉斯的另一首诗与此相关,那就是庆祝公元前 31 年阿克提翁战役胜利的《长短句集》第 9 首。两首诗中都没有出现安东尼的名字,一是因为在罗马的官方宣传中,屋大维和安东尼的争霸战不是内战,而是外战,是罗马和埃及、西方和东方、文明和野蛮、道德和堕落之间的战争,元老院 只对克里奥帕特拉宣战,未对安东尼宣战,二是因为贺拉斯一贯反对内战, 不愿庆祝一位罗马将军的战败。诗的前半段洋溢着不可遏制的狂喜和对克 里奥帕特拉的辱骂,似乎和官方宣传口径完全一致,所以 Bowra 抱怨贺拉斯“过于得意”,Alexander 更是严厉指责贺拉斯的沙文主义和“实用爱国主义”的恶俗趣味,声称诗中的不少比喻缺乏基本的逻辑。然而,如果我们再耐心一点,仔细一点,或许就会发现这首诗并非如此简单。在诗的 后三节中,克里奥帕特拉的形象明显转变了,变成一位勇敢、冷静面对人 生挫折的斯多葛式的英雄,贺拉斯的语气也几乎变成了颂歌(panegyric),回头看,他描绘屋大维的比喻似乎也不完全是赞美。诗作的转折发生在第 21 行的 fatale monstrum。许多注者不假思索地把它理解为了“致命的怪物”,然而这是明显的误解。Fraenkel 指出,在古罗马的语境中,monstrum 和 portentum、prodigium 几乎是可以互换的同义词,意为超出自然常理、难以理解、令人惊讶和恐惧的现象和事物。Luce 考察了贺拉斯作品中其他五 处 monstrum 的用法,发现没有一处有明显的贬义,更无辱骂的色彩。他在西塞罗的《为凯利乌斯辩护》(Pro Caelio)中发现了一个有启发意义的例子。西塞罗在描绘喀提林复杂、矛盾的性格时,恰好用了 monstrum 这 个词。Luce 认为,当贺拉斯把克里奥帕特拉称为 monstrum 时,他也表达 了一个罗马人对这位埃及女人复杂性格的困惑。monstrum 所代表的矛盾混 合体也成为诗歌两部分恰当的过渡。他甚至提出,贺拉斯的这首诗明显 受到了柏拉图《理想国》的影响。诗的前半部分突出了柏拉图所讨论的僭主的三种恶德,后面部分则印证了柏拉图的论断:惩罚对恶人有治疗作用, 可以让他们的灵魂回到纯洁的状态。Mench 赞同 Luce 对 fatale monstrum 的阐释,并对诗中的比喻做了补充分析,认为它们也为后面的转变起了铺垫作用。Commager 指出,贺拉斯在这首诗中明显改变史实,对克里奥帕 特拉作了艺术化的处理,他把阿克提翁战役变成一个道德分水岭。克里奥 帕特拉在军事上失败了,在道德上却胜利了,诗中庆祝的既是罗马的胜利, 也是克里奥帕特拉的胜利,邻近死亡的她几乎获得了罗马人称赞的所有高 贵品质。但他认为,贺拉斯的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政治的,不如说是审美的,贺拉斯作为一个诗人的突出特点是喜欢用双重视角看问题,这种倾向几乎反映在他的所有作品中。许多注者都认为,此诗的基调借自阿尔凯奥斯庆 祝僭主 Myrsilus 之死的一首诗(Fr. 20) 。本诗格律是 The Alcaic Strophe(参 考引言的“格律简介”)。译文四行一节,采用 1-2 行六顿、3 行五顿、4 行四顿模仿原诗节奏,以 AABA 的格式押韵。
第 1 行 Nunc(现在)重复三遍,表达急切的心情。est bibendum(应当饮 酒)。Commager 指出,“喝”是此诗的核心意象,从第一节的庆祝之饮, 到第三节饮醉(ebria)“甜美的时运”,再到第六节身体饮(conbiberet)蛇 毒。pede libero,“自由、轻快的脚步”,因为克里奥帕特拉和安东尼的死意味着罗马近百年内战的结束,即使只考虑恺撒死后的乱局,也已经持续十 余年,罗马人已经压抑太久,终于可以轻松了。
第 2 行 pulsanda(踩踏、敲击)省略了 est,tellus(大地)是阴性名词。 Saliaribus 修饰第 4 行的 dapibus,表示“丰盛的宴席”。Saliaribus(主格Saliaris)源自 Salii,Salii 是罗马第二代国王 Numa 设立的战神祭司,他们举行完庆祝游行后,可以享用一顿极其丰盛的饭菜。夺格 Saliaribus dapibus 与不定式 ornare(装饰、摆设)配合。
第 3 行 pulvinar,铺有软垫的长椅,用于供奉神像,受属格 deorum(神) 修饰。整个不定式短语与 tempus erat(是时间……)搭配。
第 4 行 erat 的未完成过去时让很多注者惊讶,它似乎与前面的现在时不协 调。Orelli 认为,贺拉斯是在责备大家为庆祝所做的准备来得太迟。Wickham 总结了古希腊罗马文学中的类似用法,指出在此种用法中,未完成过去时 总是指向某个没有明说的过去行为或状态。他概括了三种常见意义:(1) 情况一直如此,只不过我们此前没有意识到; (2)正如我们过去所想; (3) 我们曾这么认为,但经验证明我们错了。Wickham 认为第二种理解在这里 恰当。Alexander 对此作了进一步的解释。erat 针对的是屋大维内战过程 中罗马一直进行的争论,就是什么样的事件才标志着内战的结束,才值得 举国欢庆。erat 暗示贺拉斯和同伴(sodales)一直认为,诗中所描绘的这 个时刻才是应该举行庆典的时刻,事实证明,他们当初的判断是对的。
第 5 行 Antehac(此前)与第 1 行的 Nunc 相对。nefas,“渎神的”,省略 了 erat,主语是后面的不定式。depromere,“拿出”。Caecubum,“凯库布 酒”,见前面第 20 首第 9 行和第 12 行的注释。
第 6 行 cellis(地窖、储藏间)受 avitis(祖先的)修饰,夺格表示地点。 Capitolio,Capitolium(卡皮托山)的与格,和第 8 行的动词 parabat(准备、 计划)搭配。卡皮托山是七丘之城的罗马重要的一座山丘,朱庇特神庙 所在地,此处代表罗马城。
第 7 行 regina(女王)指克里奥帕特拉。dementes(疯狂的)本该以单数 形式修饰 regina,这里以复数形式修饰 ruinas(灾难、毁灭),是移就格 (hypallage),它的意义也可辐射到 funus。
第 8 行 funus(葬礼、灭亡)和 ruinas 同作 parabat 的宾语。与格 imperio (帝国)也和 parabat 配合。贺拉斯夸大了克里奥帕特拉的威胁,她和安东尼只是打算在胜利后将都城从罗马迁到亚历山大。
第 9 行 contaminato(被污染的)修饰 grege(群、乌合之众),夺格与介词 cum 配合。属格形容词 turpium(道德败坏的)修饰下一行的 virorum(男 人),夺格 morbo(疾病,这里指无节制的色欲)与 turpium 配合。 第10行 virorum这里指克里奥帕特拉宫廷的太监,有讽刺意味,修饰grege, 9-10 行的每个形容词和名词都表达了憎恶和蔑视。quidlibet,“无论什么”。 impotens,不是表示没有能力,而是表示没有自制,与 sperare(希望、欲求)连用,形容克里奥帕特拉无穷的贪欲。
第 11 行 夺格 fortuna dulci(甜美的时运)与 ebria(喝醉)搭配。
第 12 行 minuit(减少、降低)的主语见下一行。furorem(疯狂)和上文 的 impotens、ebria 都表示理智的失效。
第 13 行 vix,表示否定,“几乎没有” 。sospes(安全)和 una 一起修饰 navis (船)。这一行概述阿克提翁战役中埃及舰队被罗马军队焚毁的事。实际情 况是,克里奥帕特拉的舰队 300 艘船被俘,60 艘逃出,安东尼的舰队基本 被烧,损失 300 艘船,只有旗舰逃出。
第 14 行 mentem(心智)被 lymphatam(疯癫)修饰,夺格 Mareotico(马 莱奥酒)与 lymphatam 配合。马莱奥酒是产于埃及亚历山大附近马莱奥提 斯湖区(Lake Mareotis)的酒。
第 15 行 redegit(赶回)似乎意味着 7-14 行所描绘的状态并非女王的正 常状态。redegit 的主语是 Caesar(屋大维),将主语置于句尾确保了诗的 焦点始终在女王身上。veros timores,“真实的恐惧”,“真实”似乎有两层 意思,一是战败后女王才真正害怕起屋大维来,二是面对屋大维和罗马这样的对手,恐惧才是女王本来应有的心理状态。
第 16 行 ab Italia(从意大利),Wickham 解释说,并不是说克里奥帕特拉 曾经侵入意大利,而是说阿克提翁战役终结了她进军意大利的野心。 volantem(飞、逃跑),省略了 eam(她) 。
第 17 行 remis(桨),这里指舰船,夺格表示手段修饰 adurgens(追逐) 。 accipiter(鹰)作主语屋大维的同位语。velut(犹如)引导的从句借用了主 句的动词。
第 18 行 molles columbas,“温驯的鸽子”,leporem,“兔子”。citus(敏捷 的)修饰 venator(猎人)。鸽子和兔子的比喻让许多注者困惑,贺拉斯为 何会用这样“温柔”的形象来描绘被罗马官方渲染为近乎非人类的、严重 威胁罗马的克里奥帕特拉?如果屋大维是鹰,是猎人,女王是鸽子,是兔 子,罗马何至于举国上下如临大敌?Alexander 认为,这完全是沙文主义者 贺拉斯的狂乱梦呓。Mench 的解释是,将屋大维比作鹰,是因为鹰在古典 文化中有两重含义,一是神圣,二是残忍。鹰在古罗马是飞鸟占卜的重要 兆象,从这个角度看,屋大维和克里奥帕特拉在诗中的地位是对等的,都 是 fatale monstrum,“预示命运的兆象”。鹰的残忍一面会激起读者对鸽子 的同情,为后面的情感转变作了准备。不仅如此,“温驯的鸽子”意象突出 了克里奥帕特拉隐藏的人性、女性的一面,这是全诗中读者瞥见其真实恐 惧的唯一瞬间。此前她的力量来自疯狂和对局面的误判,此后她的力量来自理性和对命运的接受。这个软弱的瞬间是二者自然的连接点。兔子和猎 人的比喻起到了类似的作用。
第 19 行 campis(原野)受属格 nivalis Haemoniae(雪白的海摩尼亚)修 饰,Haemonia 是帖撒利亚(Thessalia)的古名,注者多认为“雪白”指冬 季,因为冬季是帖撒利亚猎兔的季节。
第 20 行 ut 引导目的状语从句,主语仍是屋大维。daret…catenis(交给 链、使……成为俘虏)。Wheeler 引述普鲁塔克的著作(Plut. Ant. 78)证明, 屋大维非常希望活捉克里奥帕特拉,好在凯旋仪式上炫耀。
第 21 行 fatale monstrum 作 daret 的宾语。Quae 以下 12 行一气呵成,是一 个句子,措辞庄重,感情充沛,几乎是一首独立的颂诗。Quae 连接上句, 指克里奥帕特拉。generosius(更高贵地)修饰 perire(死)。如果她被屋大 维俘虏,将先被公开羞辱,然后被处决。Commager 提醒我们,generosus 在拉丁语中常有“出身高贵”的含义。
第 22 行 perire 与现在分词 quearens(寻求)连用,muliebriter(像女人那 样地)。nec...nec 的连续否定突出了她的坚强。
第 23 行 expavit,“极度恐惧”。ensem,“剑”,语体色彩比 gladium 典雅。 latentes(隐蔽的、秘密的)修饰 oras(海岸)。
第 24 行 classe cita(迅疾的舰队),夺格与 reparavit 配合。reparavit 的字面 意思是“重新得到”,可以理解为“损失之后作为交换而得到”,许多注者 直接解释为“驶向”。
第 25 行 过去分词 ausa(敢)与 visere(观看)连用,ausa visere 的分词短 语结构与前面的 quaerens perire 相平衡。iacentem(躺着、变成废墟)修饰 regiam(宫殿)。
第 26 行 voltu sereno(带着平静的表情),sereno 突出了她身上的斯多葛气 质。形容词 fortis(勇敢)和不定式 tractare(摆弄、处理)连用。asperas (凶狠的)修饰 serpentes(蛇)。
第 27 行 ut 引导目的状语从句,呼应第 20 行的从句,暗示屋大维的计划 落空。atrum(黑色的、致命的)修饰 venenum(毒液)。
第 28 行 corpore,手段夺格,“用身体”而不是“用嘴”。conbiberet,“喝”, 前 con-强调“饮尽”,这是诗中后一个“喝”的意象。传说克里奥帕 特拉用藏在怀里的一条角蝰咬死了自己。
第 29 行 deliberata morte,“经过深思熟虑的死亡”,带有原因意味的独立夺格,表示 ferocior(更具挑衅性,修饰克里奥帕特拉)的原因。deliberata 与前面的 ebria(喝醉)、furorem(疯狂)、lymphatam(疯癫)等词形成了对照,体现了理性的回归。
第 30 行 Liburnis 指 naves Liburnae,屋大维的海军仿造海盗民族利布尔尼 亚人(Liburnians)的轻型船建造的船,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的舰队则主要是大船,阿克提翁战役的胜利与这种船的灵活有很大关系。从战败者的 角度看,这种船是“凶狠野蛮的” (saevis),夺格与 deduci(被带走)搭配, 表示手段。scilicet,“显然”,相当于副词,invidens,“不愿意”,与被动不 定式 deduci 连用。
第 31 行 privata,“私人、被剥夺了公共身份的人”,因为作为战俘的克里 奥帕特拉已无王位和尊严可言。与格 superbo(傲慢的)修饰 triumpho(凯 旋仪式),合起来表示 decuci 的目的,Wheeler 指出,这是一种仿希腊语的 用法,通常会说成 ad superbum triumphum。
第 32 行 non humilis mulier,“不是低贱的女人”,“高贵的女人”,作第 21 行 Quae 的同位语,对克里奥帕特拉做了终评价。全诗定格在这个名词 短语和 triumpho 这个词上,暗示她也获得了胜利——个人品格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