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弥的起源和美狄亚的故事：《哀怨集》Tristia 3.9
刘津瑜
导言：这一篇在《哀怨集》中是最短的诗之一，只有34行。在叙事方式上，这首诗和《哀怨集》其他的诗有所不同，它采用了第三人称而非通常的第一人称。其基本内容如下：
第1-4行：此地夲是希腊城市米利都的殖民点，虽然这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第5-34行：当年美狄亚追随伊阿宋逃离她自己的家乡，在此处登陆暂歇。为了拖延她父亲派来的追兵，她把弟弟阿布叙耳托斯杀死切碎，托弥由此得名。
这首诗虽然简短， 但无论是放在流放诗的语境中还是美狄亚故事的流传中来看，都值得注意。这里需要解释的是，希腊语中动词“切”、“割”是temnō（τέμνω），与之相关的名词为tomē（τόμη），从这里不难看出“切”、“割”和Tomoi（Tomis“托米斯”的希腊名）的关系。[1]但这首诗所用的拉丁语是consecuisse（完成时不定式，第34行）和caede（名词，第6行），Tomis和美狄亚杀弟故事之间的关系就不太直接明朗了。然而，Ellen Oliensis看出了另一层词源，认为caede（3.9.6：constat ab Absyrti caede fuisse loco “众所周知它源于阿布叙耳托斯之死”）指向Caesar（即奥古斯都）。[2] 这是个十分诱人的解读，但对于这首诗的解释并没有定论，或许如Jo-Marie Claassen （2001）所建议的那样，流放如同肢解。[3] 这种肢解（dismemberment）的感觉也是奥维德与罗马分离的感觉。[4] Stephen Hinds更强调诗人层面的肢解。[5] 他指出本篇中无辜的阿布叙耳托斯被杀的文字描述，非常类似维吉尔和奥维德对有名的诗人和音乐家俄尔普斯被肢解的描述。诗人的命运被编码到阿布叙耳托斯的命运之中。[6] 彼得·格林等则认为也许美狄亚杀弟的故事是为了强调托弥自始就有血腥、暴力、背叛和野蛮的因素。[7] 这首诗中的美狄亚，被定性为impia Medea（3.9.9），impia所包含的意义很广，可以理解为不敬神的、不顾家人的、无情无义的，等等。她大胆（ingens audacia）、邪恶（nefanda）、冷酷（protinus，毫不迟疑地杀死弟弟），是一个蛮族女子（Colchis）形象。
这首诗中所发生的事，在美狄亚和伊阿宋到达希腊城市之前，此时，他们的目的是返程平安，美狄亚和伊阿宋还没有孩子，伊阿宋也还没有计划和科林斯王之女结婚，美狄亚杀死自己孩子也尚未发生。奥维德以全知视角，不但提到了她已经斗胆做过的事（ausa），也暗示她将来胆敢做的事，也就是说用了巴尔基耶西（Barchiesi）所说的“未来投射”手法（future reflexive，见下）。
在流放诗中，美狄亚和流放主题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除本篇外，另见《哀怨集》2.526，3.8.3-4；《黑海书简》1.4.23-46，3.1.1，3.3.79-80，4.10.52；《伊比斯》603）。[8] 在本篇的前一篇，他希望拥有美狄亚的超能力逃离流放地（《哀怨集》3.8.3-4）：
有时我想驾驭美狄亚的龙车，
科林斯啊，她驾着这车辇逃离你的城池。
流放诗中的奥维德和美狄亚虽然是迥异的形象，但也存在着类似之处，他们都是离乡之人，都有回不去的故乡。值得强调的是，奥维德对美狄亚的兴趣远早于他的流放。奥维德曾创作悲剧《美狄亚》，可惜不传于世。在《变形记》第7卷（1-424）和《拟情书》中也都有大量篇幅描述美狄亚其人其事。[9] 但正如Stephen Harrison所指出的那样，即使在《变形记》第7卷中，奥维德笔下的美狄亚已是流亡者形象，美狄亚和伊阿宋一起离开家乡科尔奇斯（Colchis）去伊阿宋的家乡伊奥尔科斯（Iolcus）（第155-158行）；在用计杀死伊阿宋的叔父佩利阿斯（Pelias）之后“逃离”（fugit，第351行）伊奥尔科斯；间接杀死伊阿宋的新娘并杀死自己孩子之后“逃离”科林斯 （effugit，第 397行）；作为流放者在雅典得到接受（excipit，第 402行）。流放因此构成了《变形记》第7卷（以及第8卷）的“叙述语法”（narrative grammar）。[10] 也正如Harrison所提醒的那样，拉丁文学中“流放即死亡”的主题可追溯到恩尼乌斯（Ennius）的《美狄亚》: mihi maerores, illi luctum, exitium illi, exilium mihi“我有哀伤，他有悲伤；死亡是他的，流亡是我的”，在这里“流亡”和“死亡”是对等的，正如“哀伤”和“悲伤”是对等的一般。[11] 而奥维德在流放诗中充分发挥和拓展了这个主题。
在本篇中，美狄亚作为恋人的形象并没有被直接点明，amor“爱”这个字眼即类似表述并未出现。奥维德没有为她的行为辩护。而在《哀怨集》2.357-358： Tingeret ut ferrum natorum sanguine mater, / concitus a laeso fecit amore dolor“母亲让匕首沾染孩子们的鲜血，/ 是受伤的爱情带来的痛苦所致，” 奥维德把美狄亚杀子的动机归因于爱情受伤（laeso amore）。这也延续了此前诗人的说法，如维吉尔，《牧歌》8.47-51：saeuus Amor docuit natorum sanguine matrem / commaculare manus: crudelis tu quoque, mater. / crudelis mater magis, an puer improbus ille? improbus ille puer: crudelis tu quoque mater. “残酷的爱神曾使一位母亲的手沾染 / 自己儿女的血：这位母亲很是凶残，/ 但母亲的残忍是否超过造化小儿的狡猾？/ 小儿是狡猾，你这位母亲也是太可怕。”（杨宪益译）; 普罗佩提乌斯，《哀歌集》3.19.17-18：nam quid Medeae referam, quo tempore matris / iram natorum caede piavit amor? “我还用列举美狄亚？由于炽烈的爱/ 她杀死了孩子以缓和做母亲的怨怒。”（王焕生译）[12]
美狄亚作为女人和恋人的形象在《拟情书》中尤为浓烈，其中有两封信与美狄亚直接相关，收信人都是伊阿宋，一是第六封，“许普西珀勒致伊阿宋”；二是第十二封，“美狄亚致伊阿宋”。刘淳的《多层阅读：奥维德<拟情书>中的美狄亚》一文，在对奥维德时空手法的理论分析的基础上，精辟地剖析了奥维德对美狄亚的多角度构建。[13] 奥维德作品中的美狄亚和欧里庇得斯悲剧中的美狄亚多有不同。大家所熟识的美狄亚是被伊阿宋利用了之后抛弃的外邦女子，她最终杀死了自己和伊阿宋的两个儿子并乘龙车逃到雅典。然而，《拟情书》中美狄亚却是伊阿宋第一任“妻子”许普西珀勒口中的“蛮族情妇”（barbara paelex，《拟情书》6.81）。奥维德笔下的许普西珀勒用相当大的篇幅在致伊阿宋的（虚拟的）“信”中指摘、诅咒美狄亚行为不端，是跨越性别空间与神人空间的巫女。刘淳指出在许普西珀勒谴责中她特别强调美狄亚还违反了男性和女性、丈夫和妻子之间的界限，因为她竟然进入男性的领域，渴求名誉：“她要求把自己的名字也载入你和一众豪杰的功绩，/身为妻子，抢去丈夫的荣誉。” 刘淳分析道，许普西珀勒花费大量笔墨写美狄亚，同时也“是在与美狄亚的对比中刻画自己，把自己刻画成一个完美的妻子和爱人。她提到自己出身高贵，遵循妇道，不曾背叛自己的父亲，更愿意把自己和王国都奉献给伊阿宋。”然而，奇特的是许普西珀勒在信的结尾处高呼：“我也可以做个美狄亚，来对付美狄亚!” 刘淳指出“这样一个结尾的意义也是多重的。从许普西珀勒的角度，其反讽之处在于读者和诗人才有的、对美狄亚和许普西珀勒未来的了解：诅咒者自己也会被流放，而被诅咒者则将展现强大且骇人的力量。而在诗人奥维德的角度，这个结尾的妙处在于诗人避开了已有文本中对人物未来的直接描述——特别是欧剧中那样令人难忘、很难超越的描述，将美狄亚的未来行动全部置于许普西珀勒的诅咒中。” 而因为这些未来行动是尚未发生的事情，这也成了奥维德“未来投射”[14]手法的一个极佳案例。
在某种程度上，作为流亡者、恋人、母亲、蛮族女子、“巫女”的美狄亚这个人物可以助我们串起奥维德的文学作品。
[1] Peter Green, Ovid, the Poems of Exile.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94, p.55.
[2] E. Oliensis, "Return to Sender: The Rhetoric of Nomina in Ovid's Tristia." Ramus 26.2 (1997), pp.172-193; Stephen Hinds, "Ovid Among the Conspiracy Theorists," Heyworth, Stephen J, and Don Fowler (eds), Classical Constructions: Papers in Memory of Don Fowler, Classicist and Epicurea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194-221不完全同意Oliensis的分析，但仍认为《哀怨集》3.9有可能是对奥古斯都的抨击。
[3] Jo-Marie Claassen, "The Singular Myth: Ovid's Use of Myth in the Exilic Poetry." Hermathena 170 (2001), p.18.
[4] 参阅刘津瑜，《踏上流放之途的前夜：奥维德《哀怨集》第一卷第三首译注》，《世界历史评论》8 （ 2017），第329-346页。
[5] Stephen Hinds, "Ovid Among the Conspiracy Theorists," pp.194-221.
[6] Stephen Hinds, "Ovid Among the Conspiracy Theorists," 参阅维吉尔《农事诗》4.520-522；奥维德《变形记》11.50，38。
[7] Peter Green, The Poems of Exile: Tristia and the Black Sea Letters with a New Forewor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5, p.245.
[8] A.J. Boyle, Lucius Annaeus Seneca. Medea. 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Jo-Marie Claassen, "The Singular Myth: Ovid's Use of Myth in the Exilic Poetry." Hermathena170 (2001), pp.11-64.
[9] 另见《岁时记》2.42;《爱的艺术》2.103,381; 3.333; 《情伤疗方》261。Jo-Marie Claassen, "The Singular Myth: Ovid's Use of Myth in the Exilic Poetry." Hermathena170 (2001), p.56的表格中列有奥维德诗歌中提到美狄亚之处。
[10] Stephen J. Harrison, "Exile in Latin Epic," in Jan F. Gaertner (ed), Writing Exile: The Discourse of Displacement in Greco-Roman Antiquity and Beyond. Leiden: Brill, 2007, pp.129-154，特别是p.136。
[11] Stephen J. Harrison, "Exile in Latin Epic," p.156；恩尼乌斯的诗句为西塞罗《论神性》3.66所引用。
[12] Jennifer Ingleheart, A commentary on Ovid, Trista, Book 2.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13] 刘淳，《多层阅读：奥维德<拟情书>中的美狄亚》， 《文汇报·文汇学人》2017年5月26日。本文中所引用的《拟情书》诗句的译文都来自刘淳。
[14] Alessandro Barchiesi, “Future Reflexive: Two Modes of Allusion and Ovid’s Heroides.” Harvard Studies in Classical Philology. vol. 95 (1993). 333-365.
《哀怨集》的校勘本主要有以下四种，本篇的拉丁文底本以海德堡卢克本为基础文本，并参考对照了托依布纳本、牛津本及洛布本，影响文意的异读在注释中注出。
托依布纳本（Teubner）：Hall, John B. P. Ovidii Nasonis Tristia. Stuttgart: Teubner, 1995.
海德堡卢克本（Luck）：Luck, Georg. P. Naso Ovidius. Tristia: 1. Heidelberg: Winter, 1967.
牛津本（OCT）：Owen, S. G. P. Ovidi Nasonis Tristium Libri Quinque, Ibis, Ex Ponto Libri Quattuor, Halieutica Fragmenta ' Recognivit Brevique Adnotatione Critica Instruxit S.g.
Owe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first published 1915.
洛布本 （Loeb）：Ovid. Tristia. Ex Ponto. Translated by A. L. Wheeler. Revised by G. P. Goold. Loeb Classical Library 151.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2nd ed.,
1988.
译文以贴近拉丁原文为主要原则，尽量避免意译。
3-4 venere = venierunt, consituere = constituerunt，都是第三人称复数完成式，主动态。
3 Mileto，主格为Miletus“米利都”，小亚细亚的古希腊名城。托弥是米利都移民在黑海沿岸所建立的城市，约建于公元前500-475年间。米利都的移民点（也常译殖民点）绝大部分在赫勒斯滂、黑海前海即黑海海滨，米利都并不往西发展移民点。见Vanessa B. Gorman, Miletos, the Ornament of Ionia: A History of the City to 400 B.c.e. Ann Arbor: Univ. of Michigan Press, 2004,p.71.
5 posita，源于动词pono，在这里是“创建（城市）”的意思。
6 Absyrtus（阿布叙耳托斯）是美狄亚之弟。
7 rate，第五格，指美狄亚逃跑的工具。具体来说指阿尔戈号（Argo），为Argus，Tiphys以及雅典娜所造。希腊神话中著名的远征故事（阿波罗尼奥斯《阿尔戈英雄纪》Argonautica）；quae指rate。
8 关于阿尔戈号的首航，见Hyginus, Fab. 9；卡图卢斯《歌集》64：Illa rudem cursu prima imbuit Amphitriten；奥维德《变形记》6.720。pugnacis Minervae，好战的弥涅耳瓦，和《变形记》2.752中dea bellica的表达法类似。
9 impia，这是pius的反面，而pius在罗马文化中是个重要而丰富的概念。在《埃涅阿斯纪》中，埃涅阿斯的主要品质之一便是pius，其基本意思是忠于职守的，对家人、同伴、神祇等履行义务，敬重神明，等等。impia修饰Medea，在这一行的语境中侧重指她对亲人毫无亲情；desertum修饰parentem（指美狄亚的父亲）。
11 quem，指第9行的parentem，即美狄亚的父亲。
12 'hospes,' ait 'nosco, Colchide, vela, venit'. 这句的语序带着混乱，体现的是瞭望者的惊慌，但在这惊慌中，又突出重点，比如，瞭望者先说出来的字是hopes，“外人”，然后强调自己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nosco“认识”、“知道”）；接着说出Colchide，第五格，表示“从......地点”，这个词正好落在这一行的中间，对于读者来说，无论从视觉上还是情绪上，这里都有特别的强调之意。不带情绪或场景感的散文语序是：hospes venit Colchide, nosco vela。译文特意保留了一些场景感，没有按散文语序平铺翻译。Colchide与下面第15行的Colchis，Colchidis相呼应，“科尔客斯”，在黑海东部海滨，今格鲁吉亚境内。美狄亚的家乡，也是她和阿尔戈号众人所逃离的地方。
13 Minyae，指阿尔戈英雄。trepidant有“害怕”、“匆忙行动”等意思，格林译为“panic”，洛布版译为“are all excitement”，卢克译为“hasten”。据下文所描述的阿耳戈英雄迅捷的反应来看，卢克的解释更加符合trepidant在这里的意思。
16 ausa，阴性过去分词；ausura，阴性将来分词，这两个分词都修饰manu，表示工具的夺格（第五格），“用手”。nefanda，本意是“不可言说之事”（本来的形式是gerundive，在这里是中性复数名词，是ausa和ausura的宾语），指“邪恶之事”、“犯罪行径”，指将来美狄亚要犯的罪：称用沸水煮可以返老，使得佩利阿斯丧命；杀死自己的孩子；用一件浸了毒的新衣烧死科林斯王的女儿克瑞乌萨（Creusa）。
17 superest，在这里是“充盈”的意思。
19-24 ait（第12行，第20行），inquit（第23行）这几个词都是“说”（第三人称）的意思，但译者都各有选择或偏向。就ait（第20行）和inquit（第23行） 而言，主语都是美狄亚：rief sie; sagt sie （卢克）; esclamò (F. Della Corte); she said, she exclaimed （洛布）格林将三个词分别译为：ait，“told”；ait，“cried”；inquit，“whispered”；“and when she too glimpsed that approaching sail – ‘My father’s / caught us,’ she cried, ‘we have to find some trick / to delay him –’ Then, while searching in every direction for an answer, her eye / chanced to alight on her brother. Aware now of his presence / She whispered: ‘I’ve got it! Kill him, and we go free!’” (Peter Green, The Poems of Exile: Tristia and the Black Sea Letters with a New Forewor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5).
23 vicimus，美狄亚在用第一人称时用的是复数，但只是指她自己，翻译的时候用第一人称单数。
27 divellit和divulsa都来自divello；per agros，“遍布田间”、“四散各处”，《拟情书》6.129中有同样的表述：spargere quae fratris potuit lacerata per agros。
32 retardet一词在托伊布纳本、牛津本、洛布本中是moretur
